卷二
第四回 怜才双赠玉鸳鸯 恨奸独自草奏章
词曰:
铁诞人妖不足云,为编佳话待知音。
情贞始见风流种,槛折方知忠爱心。
俊杰偏钟山水秀,姻缘总属雪兰吟。
当时奸相成何事,空使千秋叹恨深。
话说玉英小姐,要会申生,又遣彩霞出来相约。一径走到书斋,只见房门锁闭,不知申生往哪里去了。彩霞随即转身进内。刚过牡丹亭,遇着桂子,正与荀生交头细语,便把身儿闪在树后,看他两个唧唧哝哝,话了一会。荀生就把桂子,双手搂住,亲了一嘴。桂子道:“我出来许久,如今我要进去,回复我家小姐,你快快放手,不要恃强奸淫,若不放手,我就叫唤起来,坏了你的行止。”荀生再三哀恳道:“姐姐不要高声叫唤,小生旅馆孤眠,欲火难禁,万望姐姐垂怜则个。”桂子听了,微微而笑,心内爱他标致,巴不得
与他亲热,只是半推半就,被荀生乘势推在芳草之上,急忙卸下裤儿,露出那白松松双股,一霎时云雨起来。桂子把背儿靠着桃树,任从荀生闪闪烁烁,把一株树技摇动,竟落了满身花片,弄得桂子,娇声宛转,发乱钗横。有顷,淫精狼藉,方才罢战,两人十分爽快。桂子慌忙起身,整好鬓发,穿好裤儿。荀生又把桂子搂住不放。桂子笑对荀生道:“我好意为你做个蜂媒蝶使,倒被你这般歪缠。只是所言的事,你须牢记在心,断不可失约。”荀生笑嘻嘻的,连声应诺。桂子道:“我家小姐,在内悬望已久,你今放我去回复罢。”荀生闻言,方才放手,遂作揖称谢,桂子连忙答礼。荀生就转过竹屏,踱出书斋去了。桂子刚欲走进后轩,彩霞方才闪在树后,偷看明白,就从桂子背后突出,一把拖住道:“我的乖肉,瞒了老娘,做得好风流事儿。”桂子回头,见是彩霞,羞得满面通红。停了半晌,就拍手笑道:“罢了,罢了,我的丑态,通被你这小贼妇在背地里瞧破了。”两个又恣意谑了一会。彩霞自向玉英绣房回话。玉英听说申生不在馆中,心下闷闷不悦,就提起笔来,题诗一绝道:
剪剪春风乱拂衣,无端愁压黛眉低。
夕阳几度凭花立,惆怅流莺别处啼。
且按下玉英小姐闷闷不悦,却说玉瑞小姐。自寄诗之后,曾在花下窥见荀生潇洒,心下十分着意。那一日,因吕公寄书来求亲事,恐怕父亲不好推辞,将已许他。“我想吕生如此庸劣,岂可相从。”故遣桂子出来,也是暗约荀生夜深人静,来绿筠轩相会。适值申生同他的表兄叫做元尔湛,从游会稽未返。所以荀生乘着花底无人,便把桂子抱住求合。那桂子,年已及时,曾经崔公幸过,因此略无推却,草草成欢。既而趋步进房,把话回复。是夜,正值望后第四日,到了二更时候,月色溶溶,明朗如昼。玉瑞小姐,浓妆艳服,悄悄的潜步出房,先令桂子开了角门等候,自已煮茗焚香,坐在绿筠轩内。
不多时,荀生巾履翩翩,丰神旖旎,随着桂子飘然而至。玉瑞小姐,一见含羞,忙以纨扇遮面。荀生含笑向前,深深地施礼道:“小生风尘下士,流寓名园,虽有窃玉之心,实无栖巢之貌,何幸小姐不以见鄙。前此瑶章,已经剖腹珍藏,今夜得挹花容,尤为万幸。”玉瑞小姐闻言,逡巡答道:“贱妾生长深闺,言不及外。自值郎君下榻敝园,门多长者之车,因知名下定无虚士,所以趁此良宵,邀君一叙,实欲评章风月,幸勿疑妾有他心也。”荀生道:“小生年登二十,尚属孤鸾。比闻小姐,亦未许配,窃不自量,意欲倩媒作伐,登门纳聘,未知小姐果肯属意于鄙人乎?”玉瑞道:“郎君之言,妾所愿也。妾自幼时,严君有紫玉鸳鸯二枚,一与嫁姊,一与妾佩。今夜即以此玉鸳鸯赠君,佩带在身,如与妾伴。自今夜,妾与君许盟之后,弱体便为君有。君必须勉力图之,毋负妾意可也。”言讫,便把玉鸳鸯解下,着桂子递与荀生。荀生接来,把玉鸳鸯细细观玩,不胜欢喜道:“感承小姐厚爱,使鄙人没齿难忘。只恐崔公老伯,或以小生寒陋,不肯许诺,如之奈何?”玉瑞道:“君乃丈夫,岂不能谋一姻事。况闻女子之道,衣不见里,出必遮面,未有暮夜私行,无故与人相会。今妾重君才貌,辄敢逾礼行权。妾思一言既定,生死不移。若使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,则妾乃淫奔之女耳,君亦何所取焉。”荀生道:“如此议论,只见小姐厚爱小生,出自肺腑。只是盟言虽订,纳彩难期。当此孤馆凄凉,小姐将无见怜小生否?”玉瑞变色道:“君既读书,必知钻穴之羞。妾虽愚昧,曾歌多露之咏。伏望郎君,以礼自持,无及于乱。”就叫桂子,吩咐道:“夜已深矣,汝可为我送荀相公出去。”言讫,遂转身徐步,玉佩珊珊,自进内房去了。荀生魂断意失,只得闷闷回馆就寝。过了数日,吕家来使,几次促发写书。崔公已与夫人计议定了,便把长女玉英许诺一事,就写书交与来使,回复吕公。
那一日,申生才自会稽回来。刚进园中书房,彩霞慌忙趋至,就在袖中取出绝句一首,交与申生。申生展开吟咏数次,茫然不解其意。因问彩霞道:“你家小姐,寄此诗来,是为何而作?方才遣你拿这诗来,还有什么话说否?”彩霞道:“诗中之语,贱妾何由得知。惟是前日晚间,小姐欲出来与郎君一会,遣妾来相约,不料郎君已远出在外,致小姐至今怏怏耳。”申生听罢,方知错过机会,追悔不及,惟有浩叹而已。又过了两日,已是黄昏时候,彩霞蓦地走进,以寸柬递与申生道:“贱妾有事,不得暂停。小姐之意,都这在柬上。”遂疾趋而去。申生接来,展开视之。只见那柬上写道:
前日捧览瑶章,倍深企羡。虽君子有董贾之才,鄙人无崔莺之貌。然而,不待冰言,寸已心属。奈何严君昧昧,许配豚夫。终身失所,惆怅何言。翌日,老母欲往天竺酬香,妾以卧病弱留在室。君可潜出书帷,密图一晤,幸无愆约,是荷是祈。
申生看毕,又恨又喜。是夜,展转踌躇,至晓不寐。到了次日,早饭后,打听老夫人果然乘着肩舆,合家众婢妇随着,由孤山,一路直往天竺去了。俄而日已当午,不见彩霞出来。申生心下狐疑,远远步至花荫探望。忽闻东首有人,低低唤道:“申相公,我家小姐在此,速急过来相会。”申生抬眼一看,原来就是彩霞,立在竹屏之内。只因老夫人虑着小姐出来闲耍,已把角门封锁。
当下申生飞步近前,窥见玉英小姐,不长不短,袅袅婷婷,闪在彩霞背后,便深深一揖道:“小生自蒙小姐赐和佳章,朝夕在心,无由得近妆次。固知锁尾之质,原难作配仙姿,然心小姐华情,或可侥幸万一。岂料骤许吕家,使小生心断意绝,只在早晚,便要辞谢而去矣。昨日蒙小姐赐下一柬,约小生今日潜出来会,小姐必欲面言,未审有何见谕?”玉英闻言,娇羞满面,低声答道:“妾自郎君下帷以来,希慕才情,辄以诗章见和,将图仰托终身,岂知事变忽起。然使吕家姻聘果谐,贱妾惟有死而已,决不事奉羔儿,以贻君子愧哂。记得妾在襁褓,便嗜一个紫玉鸳鸯,迄今十有六载,未尝顷刻不佩。今特解以相赠,聊托鄙私。设或天从人愿,此玉鸳鸯便为媒妁。即至分离各处,使郎君见这玉鸳鸯,如见妾容,更有俚语数章,少叙怅怏之况。自兹以后,朗君宜珍重,无以贱妾为深念。”言讫,双眉锁绿容色惨然。申生接过玉鸳鸯并诗稿,再欲启口,忽见荀生同着吕肇章,打从他边远远步至。遂不得意谈,闷闷而退。当夜更阑,独坐灯下悄然,就取出诗稿,展开吟咏,乃是七言三绝,其首章云:
其一
花如红雨点苍苔,无限幽思扑梦来。
岂为春归慵刺绣,可知妾意是怜才。
其二一
见新诗增怅慕,为朗憔悴为朗吟。
玉鸳须向胸前佩,休把相思别用心。
其三
默默无言倚绣床,断肠不是为春狂。
两行新泪夫人识,谱入花笺诉与郎。
申生挑灯朗咏,每读一过,则抚掌称妙,又复叹息数声。自此以后,踏草无心,看花有泪,而昼夜功课,全然荒废矣。
忽一日傍晚,崔公自朝回园中,忽唤二生商议道:“如今元将史天泽,同着伯颜领兵数万,入寇襄阳。知府吕文焕,告急文书雪片相似,耐贾似道欺君逆上,不以奏闻。那些文武官员,俱是贪禄畏祸,并无一人出奏。我想襄阳一失,则荆州诸路,急切难保。那时江山摇动,只怕天下事不可料矣。念老夫世受国恩,岂忍与误国之贼并立朝端。故今日老夫欲相烦二位贤侄,为我起一疏稿,明日早朝,拼得碎首金阶,劾奏贾似道。只是贾贼罪恶多端,贤侄须要为我一笔写尽。”二生因各有心事,精神恍惚,踌躇半晌,方才答道:“老伯忠君爱国之心,足贯天日。只是贾似道势焰方隆,朝野侧目,老伯还宜徐徐观望,不可直言取祸。”崔公闻言,艴然变色道:“汝辈枉了读书,全不知事君之义。待我今晚自草奏章,也不敢重烦二位大笔。”即拂袖而起。踱进里边,即去草疏稿了。二生满面惶恐,各归书馆不题。
且说那一年,正值理宗宴驾,度宗即位,改元咸淳。因为群臣称颂贾似道功德,加禄千石,赐他十日一朝。因此贾似道就在湖畔,靠着苏堤,建造一所绝大园房,又令人遍选民间美丽处子,十五岁以上,二十岁以下者,以为姬妾。似道每日只在园中,拥着群姬,斗草寻花,饮酒取乐,不以国事为念。
一日饭后,正在半闲堂与门客谢廷用、沈子良投壶闲耍,忽见心腹贾平慌忙趋进道:“老太师还在这里取乐,今早有一件天大的事儿,可曾闻否?”似道闻说,大惊失色。未知贾平所说是甚么事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回 奸臣蠹国害忠良 兽友设计偷罗帕
诗曰:
陆行多虎狼,舟行慎风波。
不如沽浊酒,醉作田舍歌。
却说贾似道,与门客谢廷用、沈子良正在投壶,忽见贾平来报,今早有一件大事到了。似道惊问道:“有甚么大事?可是襄阳被围十分危急,又来催取援兵么?”贾平道:“这也还是小事。今早卑职进朝,忽闻龙图阁学士崔信,竟把太师着实弹了一本。幸喜接本太监,看见本上是太师尊讳,不敢进呈圣上,将来付与卑职。卑职为此急来报知太师。太师必须把那崔信,着实重处才是。”谢廷用道:“太师爷丹心为国,功比伊周,不知还有什么过失,可以弹论。”沈子良道:“那老崔敢于劾奏太师,真是丧心病狂,不知死活的人了。”贾平就将那本章呈上,似道连忙接来,展开看道:
龙图阁学士臣崔信谨奏,为奸相欺君误国事:臣闻,图治之主,惟忠臣无谠言;而明哲之君,首欲辨人邪正。是故,得人则治,失人则乱。殷相传说,而高宗中兴;秦任李斯,而胡亥覆灭。虽一邦一邑,犹必择选司牧,而况相天子治天下。安危所系,民命所关,胡可不辨其所用之人为君子小人者乎。臣窃按,贾似道,量同斗,性比豺狼。穷奢极欲,剥百姓之脂膏;误国欺君,固一身之宠禄。是真小人之尤而为殃民之贼也。先帝误用以为宰辅臣,每望谏官必为弹劾,岂知表里为奸,并无一人敢奏。及先帝殡天,臣又望陛下即位必能首正其罪。孰意毒雾可以迷天,阴霾尚能蔽日。而宠用倍加,赐以十日一朝,岂真有伊吕之功,而陛下遂托为社稷之臣耶。夫谏官虽知,而畏祸不言;陛下不察,而仍前误用。是使贾似道无伏诛之日,而忠臣解体,苍生倒悬,天下事尚有可为者哉。臣不暇远述往代之政,始以本朝之事言之。在昔,神宗皇帝,当天下太平无事,而用一王安石,举行新法,遂酿成靖康之祸。及高宗皇帝中兴,以张、韩、刘、岳为将,中原有可复之机,而误信一秦桧,罢战议和,遂致当时有小朝廷之叹。况今国势凌夷,十倍于昔,而贾似道之奸邪,又非特王安石、秦桧之比,陛下何为不一省察,而循二圣之辙乎。臣窃谓,陛下若不斩贾似道,天下安危未可知也。臣闻襄阳被围,今已二载矣。刺史吕文焕,闭城固守以待援兵,凡斋表三上,而贾似道置之不以奏闻,岂为陛下曾一言之耶。宜兴贼首刘新,聚众数万,劫掠州县,臣每至政事堂,力劝贾似道发兵剿捕,而贾似道俯首不应,陛下亦尝闻之耶?循州诸郡,久旱不雨,百姓饥寒,饿莩载道,未审贾似道肯为陛下剀切细言?又曾议赈议赦耶?昔汉文帝昌盛之时,贾谊犹言可为痛哭流涕,况今烽烟不息,国势乖张,虽卧薪尝胆,犹恐不足以图治,而加以贾似道凶邪,方泄泄然引用群奸,事皆蒙蔽。此愚臣之所以推心泣血而寤寐不安者也。臣非不知,今日言之于前,明日伏首于后。然臣年已六十有奇,死何足惜。所惜万民涂炭,社稷将危,而不忍陛下以尧舜之资,为奸臣所惑。辄敢昧死上陈,伏乞圣明,鉴谅刍荛,即将贾似道磔之于市,然后发兵援救襄阳,庶几民患可除,国势可振。于是斩臣之首以谢似道,则虽死犹如生矣。臣无任泣血瞻天之至。
贾似道看毕,气得手脚冰冷,坐在椅上,半日不动。沈子良道:“太师爷不须发怒,只消沈某一计,总教崔信自送其躯,而不敢怨及太师,却不是好。”贾似道欣然问道:“汝有何计?幸即为我言之。”沈子良道:“崔信本内,是说太师爷不顾襄阳危急。太师爷何不就出一疏,奏闻圣上,保荐崔信可救襄阳。闻得总制江臣,向与崔信不睦,太师爷再遣一人,密嘱江臣,叫他不要受崔信节制,临期按兵不动,不要助战。那时崔信孤军深入,无人接应,必然丧师损将。纵不阵亡,亦可治以失机之罪,却不是使崔信自送其躯,而不敢怨及太师的么?”贾似道听了,拍手大笑道:“妙计,妙计。子良兄真是陈平得生,诸葛再世,我当急急行之。”就唤谢廷用写下表章,明日早朝,奏闻圣上。正是:
乱曲直言须受祸,奸臣蠹国必去贤。
且把贾似道上表,保荐崔信领兵援救襄阳,按下不题。再说荀生,自与玉瑞小姐许约之后,正欲央媒求聘,忽见崔公要他代做弹章,劾奏贾似道,因所对不合,被崔公面叱数句,他心下怏怏不安。当晚就对申生道:“小弟幸与仁兄偕至西湖,同窗二载,不忍分离。但因近来思归甚切,更闻家叔暴亡,心甚不安。只在明早,就欲一辞归去。如吾兄在此,崔老伯相待如初,不妨留下。设或不然,亦宜速退吴门,勿至被他所薄。”申生道:“仁兄所言甚善。在小弟,欲去之心久矣。所以逗留于此者,偶有一事耳。”荀生亦不及详问,归到卧内,修书一缄,辞谢崔公。又题诗一律,以别玉瑞小姐。其诗道:
珍重佳人赠玉鸳,难寻冰人更凄然。
落花已把愁心惹,芳草还将归思牵。
宿世有缘期再遇,此生不遂只孤眠。
从今一别西湖水,肠断春风只有怜。
荀生题诗方毕,正值桂子出来,荀生就令桂子持进。送与玉瑞小姐。是夜,长吁短叹,不能合眼。及至天晓,急忙起身,收拾行李,适值崔公连日在朝,不及面别。申生一直送荀生到江头,牵袂依依,叮嘱保重,荀生就向姑苏而去。申生见荀生去了,不胜怅怏,回至园中不题。
却说吕肇章,见父亲写字,遣人来求亲,听得崔公许了亲事,又闻是大小姐玉英,美艳非常,心下暗暗欢喜。忽见荀生一旦辞别而去,转觉十分快畅。因想道:“荀文去了,申云那厮实为可恶。莫如生得一计,一发弄他去了,才泄我恨。”正在踌躇,遂行至园中。忽闻申生在房内,吟哦之声不绝,便悄悄的躲在窗外,向内一张。只见申生手内捻一罗帕,上有草字数行,一连吟咏了四五遍,又微微叹息,就把来放袖中,竟自上床而睡。吕肇章心下大疑道:“看了这个罗帕,其中必有蹊跷。怪道那厮,半月以来,不尴不尬,学业全抛,原来却有这个缘故。只是那个罗帕,用什么法取来一看。”低头沉想了一回,忽然醒起道:“必须如此如此,方中我计。”遂推门进去,唤起申生,假意寒温道:“我看仁兄,迩来尊容消瘦,情绪全无,想必是为着功名,未得到手。只是春光几何,须要及时行乐。此去岳墓东首,有一个园亭,尽堪消遣。明日待弟备着一个小柬,屈仁兄到彼,以散闷怀,未审仁兄允否?”申生道:“既承兄雅意,明日小弟必然领情。但我睡兴方浓,兄且出去。”遂又掩门而卧。
到了次日,早膳方毕,吕肇章便来邀往。申生笑道:“难道今日真个相扰么?”吕肇章道:“不过取笑而已,惶恐惶恐。”遂一齐步出孤山,行至岳坟左首,向一个竹扉进去,不见有什么月榭花亭,只有一个女子,倚门站着。原来这里是一个妓家。怎见得,有前贤《忆秦娥》词为证:
香馥馥,樽前有个人如玉。人如玉,翠翘金凤,内家妆束。 娇羞惯把眉儿蹙,逢人便唱相思曲。相思曲,一声声是,怨红愁绿。
那个妓女,唤做凤娘。抹着满面脂粉,穿着遍体绫罗,略有三分姿色。一见申生,便既出门迎接。吕肇章道:“这位相公,便是我日常说的姑苏申起龙,是当今第一个有名声的才子。”凤娘听说,满面堆笑,请申生到厅上,重新见礼道:“向来久慕申相公大名,不得面会,不意申相公今日到来,贱妾多多失敬了。”又向吕肇章说道:“多亏大爷帮衬,才得申相公脚踏贱地,光辉下妾。”说罢,一同坐下,侍女献上茶来。三人吃毕,吕肇章问道:“近来姐姐做什么技艺?”凤娘笑道:“近来有一只私情歌儿,编得甚好,不如唱与两位听听,以解寂寞。”申生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凤娘便按板唱道:
郎情重,姐意焦,不得和谐鸾凤交。姐在帘内立,郎在帘外招。郎便道:姐呀,我为你行思坐想,我为你意惹魂飘;害得我茶饭不知滋味,害得我遍身欲火如烧。你不要推三阻四,只管约今夜明朝,空教我,一月如捱一岁长,纵有那柳嫩花鲜嫩待瞧。姐便道:郎呀,你有我心终到手,我有你心非一遭。不是我言而无信,只为着路阻蓝桥。你且坚心守,免使别人嘲。到其间,终有一日相会面,管和你合欢床上话通宵。
凤娘唱毕,申生低头凝想,忽然长叹。吕肇章看着凤娘,丢了一个眼色。凤娘点头会意。吕肇章道:“姐姐不要做此冷淡生活,快把酒肴出来,幸屈申兄在此,我们今日须要呼一个尽兴的。”遂即申生首坐,自已对坐,凤娘打横里。捧出时蔬美品,摆满一桌。凤娘捧起巨杯,殷勤劝酒。申生怏怏不怡,再三辞道:“小生实为心绪不佳,无劳贤卿固劝。”吕肇章笑道:“当此春光明媚,正宜醒豁胸襟。小弟虽然粗俗可厌,试看那柳眼桃腮,比着凤娘,果是一般风韵。仁兄还该放宽心绪,借景寻欢,畅饮几杯。”申生道:“既承吕兄曲劝,小弟怎好固辞。只是默饮无味,可把色子拿过来,买快饮酒,倒觉有兴。”凤娘听说,慌忙就把骰盆送至申生面前。申生拈起色子,先把吕肇章买过,次及凤娘,一连输了二十余杯,便觉醺然酩酊,坐立不定,走到床上,倒头而睡。原来申生酒量虽宽,只因心上有事,又兼吕肇章先与凤娘相约,做成圈套,所以买那隔年醇酒,顷刻灌醉。凤娘捱在申生身边,假意肉麻,伸手摸那腰里,果然摸着罗帕一方,等得申生鼾鼾睡熟,凤娘便即轻轻解下,递与吕肇章。吕肇章接来仔细一看,不觉面皮红涨,怒气冲天。原来诗尾写着“贱妾玉英书赠”六字,便与凤娘别道:“多感厚情,改日再当重谢。他若醒来,寻起罗帕,你只推不知便了。”遂怒悻悻一直奔回园内。恰值崔公自朝房回,面带忧容,坐在侧边轩里。吕肇章就将罗帕,双手递去。崔公接在手中,从头念了一遍,面容顿改。遂慌忙问道:“此罗帕从何而来?”吕肇章便把前事,细陈始末。因劝道:“此事未知真假,老年伯还要息怒,细细查实。只是这样轻薄不情之辈,原不该留他住下。”崔公闻言,也不回答,就怒悻悻如飞的趋到后堂。未知崔公将玉英小姐如何处置?做出什么模样来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 凤娘妓馆赠金钗 申云酒楼逢侠客
诗曰:
客中逢剧孟,回醉酒家楼。
伏剑别君去,前途无限愁。
话说崔公,一时怒气塞胸,走入后堂,把那罗帕,向李夫人面前一掷,厉声骂道:“你这老淫妇,管得好女儿。”遂直挺挺坐在椅上,只是咬牙切齿,双手摩腹。李夫人仓卒不知头脑,惊得心定口呆。及将罗帕拾起细看,方知这个缘故,一时亦气得手脚冰冷。正在没做理会处,忽闻外边一片喧嚷道:“崔公在那里?圣上有旨宣召。”崔公听说,便把罗帕劈手夺来,放在袖中,指着李夫人道:“你好好教那不肖女速急就死,不许停刻。待我面圣回来,再和你这老淫妇说话。”言讫,遂忙趋出,同着使臣扬鞭驱马,迅速入朝。那时,圣驾已退入后宫去了。只殿堂候官过来禀道:“太师爷同着各位老爷,俱在政事堂,专候老爷相见。”崔公便又趋到政事堂上,与众官一一相见毕,就问道:“顷闻皇上召崔某,不知有何圣谕?为何崔某入朝,又不得面驾?”贾似道道:“只为襄阳被围,十分危迫。学生日夜焦思,并无一人可掌理兵事。想起老先生,尽忠为国,兼有拆冲御侮之才。为此出疏保荐,已蒙圣上票准,降旨宣召。伏乞老先生,为国分忧,莫辞艰险,速急一行。”崔公闻说,奋然道:“某闻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。今当国家多难,正臣子尽瘁之日,纵使肝脑涂地,所不辞也。今晚暂归敝廨,明日即便起程。”御史李琪道:“老先生识见高明,岂不闻为国忘家,为君忘身。又道是救兵如救火,那襄阳被围,朝夕待援,真有燃眉之急。因此,下官与各位先生,已预先备酒关外,特为老先生饯行。国家安危,在此一举。老先生还宜即刻束装,不便回衙了。”崔公道:“所论极是,下官就在今晚发符,知会各营将士。二鼓取齐,三鼓发兵便了。”说罢,起身告别。众官一同送崔公至关外,把酒作饯道:“老先生练达兵机,□颇管测,只待凯旋之日,再当奉贺诣教。”既而众官饯行毕,各各回去。本府知府宋汝贤,独来饯送,回避左右,低低说道:“老先生亦知此行,果系出自宸衷么?那贾公名为荐举,其实阴谋陷害。所以逼勒老先生起程,不容少缓。若老先生提兵到襄阳,须要出奇制敌,计出万全,不宜造次轻举,堕入群奸局内。”崔公道:“谨领贤府大教,下官当书之于绅。但贾贼设谋害我之意,下官岂不知之。只是捐躯赴难,亦臣子之分所当为,我何畏哉。”言讫便向袖中取出罗帕道:“下官又值家门不幸,有此丑事,那兽衿申云,就重烦贤府,即刻拘审下狱,勿使漏网。设或下官侥幸生还,容当造谢。”宋汝贤闻说,慌忙打恭道:“军情紧急,不敢久谈,所谕之事,无不领教。”遂起身作别而去。崔公取过笔砚,写书寄与夫人道:
我以襄阳被围,奉旨往救。皇天我,决得生还。衙中诸事,想卿自能料理,无须细嘱。第恨申云,兽心凉德,毁我家风。吾已面托府尊宁汝贤,拘审定罪。其不肖女,权时宽责,俟我班师,再当究实处置。吕肇章年侄,亦宜作速遣回。唯要照管门户,弗致再有意外之事。那时虎兕出柙,莫怪我见罪也。匆匆草付,余不尽言。此嘱。
崔公写毕,登时缄封,付与家人崔义持归,寄达夫人不题。
再说凤娘,初时受吕肇章嘱托。以后看见申生俊雅风流,顿生怜慕。又见吕肇章看了罗帕,登时发怒,不别而行,意不知是何缘故,心内十分惶惑,便把申生轻轻推醒。申生开眼一看,日已过午,不觉大笑道:“为何饮酒不多,便是这般沉醉。”就问:“吕肇章怎么不见?”凤娘叹息道:“吕肇章心怀不仁,郎君还在醉梦里。”申生听说大惊道:“这是那里说起?”凤娘便把灌酒窃帕之事,细细述了一遍。申生听罢,抚髀叹道:“罢罢罢,我倒中了那厮的奸计了。”心下是想道:“那厮得了诗帕,必然送与崔老伯,若不速行,祸必至矣。”遂沉吟了一会,叹息了一会,一时踌躇不定。凤娘问道:“细观郎君,忧疑不决,必有所怀,何不明言,与妾商之。”申生就把心事,细细说出道:“为此,小生惟恐祸临,将欲远避他方。只是缺少盘缠,无从措办。”凤娘道:“据妾遇见,亦以郎君速行为上。若无盘缠,妾有私蓄数金,并金钗一枝,愿以相赠。”说罢,就把数金并金钗拿出,赠与申生。申生接来,急忙拜谢道:“小生偶与贤卿一面之识,就蒙钟爱,异日定当图报。”遂即趋步出门。忽听得背后有人唤道:“申相公且慢行,等我一等。”申生回头看时,是崔义赶来。就问道:“你来怎么?”崔义跑得气喘吁吁,说道:“小人是因小姐特着彩霞出来,致小人传语相公,作速远行,不宜再至。寄来书一封,吩咐到前途拆看。”申生接书,急雇了牲口,连夜赶至临平。是夜宿于旅邸,取出小姐书来,拆开细看。只见书上写道:
妾家君报信云,已面嘱府尊,只在早晚,便欲执君下狱。妾之死生,不足虑。君宜微服远避,弗致缧绁遭殃。幸甚,幸甚。惟恐穷途乏用,特令价驰奉金簪一件,少助路费。欲成一诗寄慰,仓卒不能。止有半律奉览,惟君垂谅,不宣。
一片相思化作愁,贞心难息谤悠悠。
青山只阻寻君梦,碧水何能洗妾羞。
申生看毕,不觉泪流满面,喟然叹道:“小姐小姐,你为我,这样用心。只可怜,自今一别,再无会面之日了。正欲展开再读,适值灯尽油干。唯闻窗外雨骤风狂,疏疏滴响,浩叹一声,只得和衣假寐。俄而鸡声三唱,冒雨登途。因为风雨所阻,在路耽阁,行了八日,始抵金阊,将欲潜访荀生,拟议避迹之所,不料荀生,半月前已往靖江去了。左思右想,无路可投。忽然记起表兄元尔湛,向在镇江行医,不若到彼,再作区处。主意定了,遂买舟而往。及到镇江,寻访数日,并不见元尔湛医寓在那里。
忽一日,城外间行,劈头遇着元尔湛,惊问道:“贤弟自在临安肄业,为何今日来到此处?”申生道:“路次不及细谈,此间有一酒楼,屈兄上去,从容奉告。遂一同步到楼上。只见那间酒楼,正靠大江,纱窗朱槛,潇洒洁净,两个就对面坐下。申生把那前后事情,备细说了一遍。元尔湛闻言,再三安慰道:“诗帕虽则可疑,奸情未有实迹,就拿到官司,亦可致辨。今贤弟既然远来,敝寓近在金坛,不妨到彼处暂住,幸乞放心。”此时店小二已把酒肴陆续捧上,两个就临窗对饮。不多时,只见一个彪形大汉,踱上楼来。那人生得如何?但见:
七尺躯仪凛凛,两道眉气堂堂。须髯如戟,面阔耳长。头戴蓝巾,身穿白袷。若不是黄衫豪客,必然是剌虎周郎。
那人上楼,四围一看,只见临水座位,众人坐满,便焦躁道:“你们通是这般坐定了,教俺坐在那里?”申生看他气宇不凡,料非寻常之辈,便起身拱手道:“足下尊意想要靠窗而坐,小弟这里只有两人,何妨共棹一谈。”那人笑道:“也好,也好,把我这个卤汉,配你两个酸儒,倒也使得。”遂把一张交椅,向南打横坐下。店小二就捧起一壶酒,两碗鱼肉上来。那人道:“鱼肉骨多,俺不耐烦吃他。有大块肉多拿两碗上来。”店小二又把牛肉羊肉猪肉一齐捧上。那人就把巨杯斟满,一连吃了二十余杯。拿起双箸,把三四碗肉顷刻吃完。一眼觑见申生那边剩有余肉,又拿过来,一顿吃尽。把须髯一拂,大声笑道:“俺食量颇宽,二兄休要见哂。”申生道:“细观足下,气概不群,仆辈区区,幸逢联席。只今南北交兵,疆场多故。试论天下大势,后来究竟如何?”那人道:“莫怪北边侵犯,南朝自无人物。他交兵的只管交兵,俺吃酒的只管吃酒,干我甚事。说他怎么。”元尔湛道:“足下虎头凤眼,相貌惊人,何不效力戎行,以取斗大金印。”那人道:“胜则招忌,败则受诛,俺怎受得这些腌之气,要这金印何用。”申生道:“足下议论慷慨,使人听之,爽然自失。仆愿闻足下高姓大名,志之不朽。”那人道:“兄辈只晓得几句正心诚意,俺只晓得一对拳头舞弄,但取异时相识,何须道姓通名。”便站起身来,靠在槛上,向着申生、尔湛笑道:“两兄可晓得这浮云流水么,那浮云暗暗,都是古来这些英雄的浩然之气。那江水滔滔,都是古来这些英雄不得志于时的泪血流成。”说罢,又抚掌大笑,连饮数杯。饮罢,就在腰间取出银子,唤起店小二道:“俺与你纹银一锭,连这两位的酒资俱在里边,多也罢了,少也罢了。”遂举手向申生、元尔湛一拱,竟自下楼而去。元尔湛道:“贤弟,此人何如?”申生道:“弟细观此人,即孟轲所谓狂者,子长所谓侠士也。”只有那满座饮酒的,也有骇他食量忒宽,也在厌他狂妄太过,也有羡他轻财不吝,也有爱他议论精奇,彼此互谈,纷纷不一。此时日已过西,元尔湛多饮了几杯,颓然欲醉,遂扶在申生肩上,缓步下楼。是夜,两人在客店投宿。次日早起,申生同元尔湛就往到金坛寓所来。原来尔湛并无妻小,只有一童一仆,房室数间,清幽僻静。申生住下,最便读书。只是一心念着玉英小姐,朝思暮想,寝食俱忘,而容颜渐瘦,不觉恹恹成疾。尔湛观他形状,为他候脉下药,慢慢调理。又知他得病因由,再三安慰,不在话下。
再说崔公,当夜点兵前发,名虽一万,实不上五千,又都是些疲癃老弱之卒,惨然叹道:“如此将士,岂堪临阵。我固知贾贼设谋陷害,置我死地。但我崔信一身不足惜,却不坏了国家的大事。我想这贾贼误国欺君,日甚一日,将来事势,不知何状。”忽又慨然道:“昔日马伏波,愿在沙场战死,以马革裹尸。我今为国从征,只宜奋力杀贼,何必虑着寡不敌众,以慢淡心。”遂昼夜驱兵,兼程而进。不满旬日,已到襄阳,离城尚有四十余里,崔公就令军士安下营寨,先着一个探子,前去探听元兵虚实。探子领命,去不多时,只见慌忙走来,回报说:“前面不远,俱是敌军守住,约有十万之众。只在早晚,就要破襄阳了。”崔公听说,便即传令,聚集将士商议道:“贼势浩大,襄阳危在顷刻。我欲进兵交战,不知你等众将,有何高见?”只见先锋苏有爵挺身向前,备陈破敌之策。要知苏有爵说出什么破敌之策?且听下回分解。